
這枚印,生來便非案頭清供。自誕生便深植文明肌理:初刻時滲入陶片繩紋,朱砂融礦彩沁入泥坯,窯火烈焰未能令其褪散;繼而鑄入青銅彝器,鑿痕與銅銹共生,宛若樹木年輪沉淀;再拓于竹簡,墨色暈染纖維,展卷時朱紅恍若從文明骨髓透現(xiàn)。其名“華”,是一枚鈐入基因深處的烙印——非浮貼之標(biāo),乃胎生之痣。
甲骨裂隙間藏著此印初貌??毯廴缰︻^繁花,瓣尖舒展,恰似《詩經(jīng)》“桃之夭夭”待放之苞——先民以刀代筆,將“絢爛”與“豐茂”鑿入龜甲紋理。這一鑿,便刻入文化基因首道密紋:此印不鈐權(quán)柄,只印證生機(jī)勃發(fā)、光華璀璨之物。
而后,它在四個維度深刻鈐印,每一記都帶著文明體溫。
首鈐血脈之源,謂“華胥”。此印落得輕靈,如巖壁勾勒始祖形影,墨色清淺卻滲石髓?!读凶印份d“華胥氏之國”,稱其“無帥長而自然”,方使此印從神話霧靄顯形。它印記的豈是名號?實(shí)為“同根同源”的原始胎記:縱后世散居九州,根系始終相連同一文明母體。
次鈐天地之極,謂“華山”。先民登臨絕頂,以斧鑿鐫刻“華”字于山巖,非止表面,直入骨血。日照之時,朱紅如天地心口熾焰。在先民認(rèn)知中,此乃“地軸之心”——此印非為劃疆,實(shí)乃定極:文明絕非浮云,而是扎根有中心、有秩序的厚土。

三鈐族魂之核,謂“華夏”??追f達(dá)言“服章之美謂華,禮儀之大曰夏”,此美早已滲進(jìn)日常:帝王旒珠映日影流轉(zhuǎn),市井珠花落青衫若印泥暈紅,書生墨痕漫布紋如拓印。尤在筆尖紋路間——甲骨文“華”如初綻花苞,金文添經(jīng)緯織紋,小篆婉轉(zhuǎn)若絲帶繞花,方悟“華文”原是此印鈐入文字骨血的模樣。
這印不只鈐于器物衣冠,更刻進(jìn)言語筆墨骨縫。說“華語”時,語調(diào)起落如鈐印手腕輕重;寫“漢字”時,撇捺如花瓣張合,豎鉤如印鈕,橫畫似印框。早將“文明形貌”熔成本能,不須尋,開口落筆皆是。
終鈐命運(yùn)共同體,謂“中華”。“中”是地理軸心,亦是精神圭臬;“華”是文化根基,更是心靈原鄉(xiāng)。二字融合,鈐痕驟然開闊——超越族群稱謂,成為文明共同體永恒誓約。胡旋衣袂拂印未損,梵唄經(jīng)韻浸紋添光,西洋機(jī)樞擦彩增紋。今拓報端為簡體“華”,縈舌尖是普通話“華”,縱海外家書,筆鋒轉(zhuǎn)折處,仍是血脈深處印記。
四重鈐印疊合,拼出完整文明印鑒:
華胥印錨定時間源頭——我們從何而來
華山印穩(wěn)固空間軸心——我們立于何處
華夏印鑄就文化形貌——我們是誰
中華印拓印未來圖景——我們將去何方
印之本質(zhì),形為表,信為里。表是“灼灼其華”絢爛,是飛天衣袂華彩絲線滲壁如印色暈染;是漢字筆畫隱匿花影。里是“言信行果”赤誠,是對禮樂守護(hù),對天下向往,是“日日新”生生不息。故朱紅千年不褪:礦彩會老,鈐進(jìn)文化深處的“信”,比朱砂更永恒。
今無須刻意“尋印”。稱“華人”時,舌齒聲響是其音律回響;書“華”字時,豎鉤如印鈕、橫劃似印框,是其筆畫造型;孩童描紅寫“花”,師長說“此字本與‘華’同源”,皆是此印世代傳承明證——我們自身,就是它不斷拓印的紙頁。
這枚“華”字印,是中國文化基因最凝練的署名。五千年滄桑,陶紋或淡,銅銹漸厚,然其鈐在文明深處的印記,依舊朱紅粲然如初。遞向世界的名片僅此一字,已寫盡華夏魂靈:是璀璨之美,是不渝之信,更是這片土地上生生不息的我們。(文/黨雙忍)

注:《文化基因?qū)W》透過現(xiàn)象看本質(zhì),將掀起由道統(tǒng)文脈到文化基因的文化研究“范式革命”。“人”字,由一撇一捺合構(gòu)。一撇為生物基因,一捺為文化基因,人類是“兩因共舞”生成的“兩因傳奇”。2025年11月11日于磨香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