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指腹觸及《詩經(jīng)》的剎那,千年的晨霧便從紙頁間氤氳升起。那紋路,竟與周人在秦嶺采擷《芣苢》時,指尖纏繞的葦莖悄然重合。原來,那份古老的溫度從未消逝,它沿著文化基因樹隱秘的脈絡(luò),攜著祖脈山嵐的清芬,悄然泊于我的掌心。
暮春,看沸水喚醒新葉,在杯中旋舞如詩?!安刹善]苢,薄言捋之”——奶奶俯身采摘艾草的弧度,母親揉捏面團(tuán)時沉穩(wěn)的韻律,便與這遠(yuǎn)古的節(jié)拍無縫疊印。晚風(fēng)送來鄰家新曬的黍米香,倏忽間,便與“十月獲稻,為此春酒”的醇厚撞個滿懷。我方頓悟,《詩經(jīng)》從不遙遠(yuǎn),那些被定格的生機,早已化作文明的遺傳密碼,如氣根般纏繞著基因樹的根須,深植于秦嶺厚土,隨二十四節(jié)氣的呼吸,靜默吐納。
當(dāng)晨光恰好傾瀉于《易經(jīng)》“乾”卦,照亮“元亨利貞”的筆劃,我仿佛看見周人立于秦嶺之巔,將日月輪回、草木枯榮的宇宙律動,凝練成這永恒的精神年輪。父親修補舊物的側(cè)影,恰是“自強不息”最沉默的注腳——斷裂的木榫在他手中重生,繼續(xù)盛載歲月的溫情。而在都市的困頓中,“窮則變”的古訓(xùn)自血脈深處蘇醒,那不是書齋里的哲理,而是文明賦予我們于絕境中開鑿天光的內(nèi)生之力,如同山間草木,風(fēng)過時暫彎,卻從未遺忘向上的本能。
我是這巨樹向新時代舒展的柔枝,葉脈中流淌著《詩》的甘露與《易》的智慧,更浸潤著祖脈的滋養(yǎng)。童謠里“桃之夭夭”的稚嫩聲線,與周代山谷間的吟唱遙相呼應(yīng);瓷器中流淌的溫潤釉色,是“厚德載物”的物化之形;就連手機屏幕上跳動的節(jié)氣提示,也與“七月流火”的古老時序精準(zhǔn)同頻。這一切,皆是基因的自覺顯影——是望月時心頭涌起的、云霧眷戀山脊般的鄉(xiāng)愁;是為人處世時,枝椏在風(fēng)中相互禮讓的謙和;是面對際遇時,老樹深根于大地的沉穩(wěn)。
我沉醉于這無邊的饋贈。然而,血脈中自有跫音叩問:我,豈止是一片承恩的葉?
于是,我以鏡頭為眸,重繪“蒹葭”在水一方的朦朧;將“和而不同”的古老智慧,化為現(xiàn)代職場的溫潤基石;更牽著孩子的手,指認(rèn)窗外草木,為“參差荇菜”的詩句注入生命的青翠。每一次這樣的回應(yīng),都是向文明之樹深情的能量回饋,讓祖脈的智慧,在當(dāng)代的陽光雨露中,悄然萌發(fā)新翠。
風(fēng)自秦嶺來,輕翻庭前書頁,將《詩經(jīng)》的旋律與今日的笑語編織,《易經(jīng)》的哲思與時代的脈搏共振。這棵扎根于文明源點的基因樹,從來枝繁葉茂——我們的指紋是它延展的葉脈,日常的悲歡是它呼吸的節(jié)律,每一次微小的創(chuàng)造,都是它向上生長時清脆的拔節(jié)聲。
此刻,我攤開手掌,看見生命的紋路與千年的詩行、古老的卦象、秦嶺的脈絡(luò),共同綿延成這棵文化基因樹的浩瀚經(jīng)緯。
我終于明了——“我在文化基因樹上”,從來不是一句宣告。當(dāng)我的呼吸與它的吐納同頻,當(dāng)我的創(chuàng)造成為它的新生年輪,我,便化作了它向上求索的生命本身,那陣穿越古今、掠過林梢、既溫柔又不屈的永恒的風(fēng)。
風(fēng)過無痕,而樹,靜默生長。(文/黨雙忍)

注:文化基因樹理論告訴我們,中國本就是一個文化生命共同體,一棵超級文化基因樹。每一個中國人,都在這棵巨大文化基因樹上,傳承著它的文化基因,共享著它的文化密碼。同時,每一個人,也是一棵棲息于這棵文化基因巨上的一株微小文化基因樹。2025年11月7日于磨香齋。